大医者,经世以谋立,致用以济众

    中医药学虽然古老,但它的理念、方法并不落后,现代生命科学所遇到的很多困难和挑战,将从中医药学中得到启发。
      ——张伯礼
 

人物介绍:

    张伯礼,1948年2月26日出生于天津市,原籍河北省宁晋县。1982年毕业于天津中医学院,获医学硕士学位。
中共党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中国中医科学院院长。国家重点学科中医内科学科带头人,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副会长,中华中医药学会副会长,教育部高等学校中医学教学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教育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国家“重大新药创制”重大专项技术副总工程师,科技部“中药现代化产业基地建设”专家组长,第十届国家药典委员会执委兼中医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香港浸会大学荣誉博士,南开大学、北京大学、南京药科大学等高等院校客座教授或荣誉教授,同时担任《天津中医药》、《中国中西医结合杂志》、《环球中医药》、《Evidence-based Complementary and Alternative Medicine》等20余种国内外期刊的主编或编委。

岂曰“在野”,中医可以大有为

    1月中旬的北京城,风是寒冷的,天空有些阴霾。前往中国中医科学院采访张伯礼院士的路上,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中医科学院”究竟怎样一副模样?毕竟,在当今中国,中医有些靠边,有些落寞,因而,作为中医最高“学府”的中医科学院也有些神秘的色彩。
    在东城区东直门内南小街16号,当我们抵临中国中医科学院时,迎面所见的是一派令人肃然起敬的景象——这里,一座外观庄重的“殿堂”前,右侧是“医圣”张仲景的塑像,左侧是“药王”孙思邈的塑像,中华历史文化的崇高与厚重在此得以彰显。
    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崇敬之感。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不少中华同胞产生民族虚无主义,似乎外国的月亮都比中国的圆,认为外国的什么都比中国的好。随着西医传入中国,留学日、美、英、德的大批西医也相继回国,西医逐渐完全控制了中国卫生行政管理权,医学院校毕业生大量涌入西医大军,社会舆论也逐渐倾向于西医,中医则被扣上了落后、不科学的帽子。
    虽为原创,延脉千载,西医在朝,中医在野,如之奈何?
    然而,我们将要面对的采访人物——张伯礼,可以用他的中医实践和业绩对上述现象说“不”!
    检索各种相关资料,我们知道,身为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张伯礼荣膺“天津市最有影响力的劳模”之誉;
    张高丽任天津市委书记时,向全市发出“向张伯礼同志学习”的号召。
    身为一介中医,张伯礼竟然承担了国家“七五”至“十五”重大攻关等项目40余项,先后任国家重点基础研究规划(973)两个项目《方剂关键科学问题研究》、《方剂配伍规律研究》首席科学家,科技部“创新药物和中药现代化”重大专项总专家组成员,参加中医药现代化顶层设计,主持和参加起草了全国《中医现代化科技发展战略》、《中药现代化发展纲要》等文件,共获国家级科技奖励6项,省部级科技进步一、二等奖20余项,授权专利20余项。
    身为一名中医教育工作者,张伯礼发表论文200余篇,主编专著10余部。培养出站博士后、毕业博、硕士研究生160余名,指导的3篇博士论文获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荣誉,1篇获全国百篇优秀博士论文提名荣誉。
    身为一名中医临床实践者,张伯礼在中医药防治冠心病、中风、痴呆等重大疾病方面有丰富经验,临床疗效显著,深受广大患者爱戴。他主持血管性痴呆(VD)系统研究,首次制定了血管性痴呆证类分型标准和按平台、波动、下滑三期证治方案;创立脑脊液药理学方法,揭示了中药对神经细胞保护的作用机制;采用大样本临床流调方法,首次明确了中风病中医证候和先兆症动态演变规律,开展了中风病急性期常用治疗方法比较研究,建立了综合治疗方案,提高了临床疗效,并被推广应用;开展全国第一个中医药对心肌梗死二级预防的循证研究,建立中医药循证评价系列方法和关键技术,为客观评价中医药疗效奠定了方法学基础,促进了中医药临床研究质量的整体提升。
    身为一名中药现代化开发者,张伯礼提出名优中成药二次开发理念,研制系列中成药二次开发关键技术,主持改造中成药30余个,新增年产值30亿元,提升了中成药科技含量,在全国起到示范作用。他主持建立“中药注射剂产学研合作组织”、“现代中药产学研联盟”等转化医学机构,建立全国第一家中医工程研究所,开展中医舌诊客观化研究,开拓了中医工程学研究新领域。
    在防治SARS中,张伯礼担任天津市中医治疗SARS总指挥,组建中医医疗队,开辟中医病区,应用中医药在控制病情恶化、改善症状、稳定血氧饱和度、激素停减等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所总结的SARS发病特点和症候特征、病机及治疗方案,被WHO颁布的《SARS中医治疗方案》收录,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2008年,张伯礼主持制定《中国·中医学本科教育标准》,在6所高等中医药院校开展中医药标准化建设和中医学专业认证,对规范中医办学、保证教育质量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主持制定了世界中医学教育史上第一个国际标准——《世界中医学本科(中医师前)教育标准(草案)》,提交首届世界中医药教育大会讨论通过,2009年获得审议通过,推动了中医药教育的国际化和标准化。
    这是一位术业有专攻的可敬老者,虽身兼数职,工作繁忙,仍坚持每周出门诊。接触过张伯礼的人都说,他没有专家架子,对病人永远都是那么耐心细致、和蔼可亲。
    有这样一个感人至深的实例。一次,张伯礼看完门诊,刚走出诊室就被一位病人家属拦住,家属哭着说:“我们从农村来,没挂上号,他得了肺癌,花了2万多元也不见好,快撑不住了。”张伯礼忙把病人让进诊室,仔细询问病情,查阅各种检查报告,发现病人虽然消瘦且剧烈呛咳,但CT、支气管镜检查没有肯定结果,由此判断病人的呛咳很可能是服用降压药物副作用引起的。他给病人调整降压药,开了中药汤剂。一周后,病人症状明显改善,又过了一段时间全面康复。病人家属拉着张伯礼的手,感激地说:“您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我的人生格言,是做患者可以托付生命的人。”张伯礼说,“中医药学虽然古老,但它的理念、方法并不落后,现代生命科学所遇到的很多困难和挑战,将从中医药学中得到启发。”
    “我的最大心愿是培养出一批超越我的学生。”为此,张伯礼捐出“何梁何利奖”、“中医药国际贡献奖”、“百篇优博指导教师奖”40多万元,设立“勇搏”基金,用于奖励品学兼优的学生。
    中医学,按照许嘉璐副委员长给中医科学院的题词——“历万载圆融辨证永为宗”,堪称博大精深。张伯礼深为所悟,感慨期许:“大理至简,简而惠众,我们可以用现代语言更确切地表达中医药的基础理论。”
    张伯礼认为,所谓中医药现代化,首先是有中医药“现代话”的认识,中医药基础理论用现代语言的表述分为深、浅两个层次——
    浅层次或者初步阶段,是可以尝试将中医药基础理论用现代的通俗语言来解释。如在和其他学科的学者讲“症候”这个名词时,可以解释成“人体的一种状态”,而这种状态包括自觉症状,一些可以检查到的体征,包括望、切、闻的检查诊断结果,并按中医理论去分析、归类成一种特定的中医病理状态。这样解释,其他学科的学者一般都能听懂,这就构成交流的基础。
    而深层次的表述,应该是通过实践研究,揭示中医药基础理论的现代科学内涵,观察认识人体的生命科学。中医药学与西医学具有等同的科学价值,而且最具原创思维。原创思维加上高科技,往往会得到原创性成果。从这点看,中医药是一个伟大宝库,是当代生命科学研究的创新源泉,值得深入研究。
    四十载皓首穷经,孜孜以求。今日的中医界掌门人张伯礼,于中医学,深入浅出,得之真谛。他说:“中医药学强调的是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注重整体观念,形神一体;重视人体状态和自我感受;采用辩证理论,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采用中药、针灸、按摩、食疗、气功等综合治疗方法,在用药上讲究多种药物配合,七情和合,减毒增效。国内外生命科学界已经开始重视这些现象,引起了世界的‘中药’热,各国卫生行政部门重视传统中药,并积极与我国进行交流沟通。”
    采访结束之际,张伯礼一言概之:“全球共享中医药,服务人类健康,已成为一个不可抗拒的发展潮流。”

抱朴见素,其归于道。其道,乃医道,乃世道
——张伯礼访谈录


    当今中国,随着经济结构的调整,中医药作为大健康产业正在兴起,在这方面,尽管国家没有相对明确的规划,但是大健康产业的发展势不可当,去年产值已达一万亿元。
    科技部部长万钢说,虽然这一万亿元很厉害,但更重要的是种药综合效益好:一是提高农民收入,种粮食每亩收入只有三五百元,而种药每亩收入可达2000元左右;二是改善生态环境,一片荒山种药后可以变成一片绿野,拿沂蒙山孟良崮地区种植的金银花来说,金银花是“苦命”的,越是恶劣的环境长出来的东西就越好,这是中药的抗逆性,相反,大田大水出的药,由于病虫害困扰,药效就不太好;三是中药产业技术含量相对较低,可以吸纳很多人就业。中医药作为大健康产业,对于安排就业,改变产业结构,让农民就地脱贫致富具有非常突出的作用,总体来说,就是它的综合效益比较好。
    卫生部2012年10月份的统计数据显示,中医药医院占全国的4%,中医医务人员占6%,中医药拨款占6%多,而中医承担的工作量却是10%多,这还没有算上基层。事实上,越到基层,中医所承担的工作量比例就越高。以上是在“以药养医”模式的前提下,若是把“以药养医”模式废除的话,中医在医院结构中所承担的比例会更高。“以药养医”现象必须破除。要重视中医科,真正解决看病难、看病贵的问题,中医是必不可少的手段。现在医院创收,很多综合性医院都没有设置中医科。
    卫生部部长陈竺说,中药给医改提供了动力,医改给中医提供了发展的契机。真正解决疑难杂症等世界性难题,必须发挥中医药的作用。
    中医灭不了,绝对亡不了,植根于中国农村的农民,一次两次看好病,他们会相信你一辈子,我就有这样的病人,上世纪80年代来看病,90年代来,新世纪也来看病,爷爷、儿子、孙子都来看。一次二次看好了,人的信赖感就建立了,还找你看,如果有人说中医不科学,不能治病,他才不信呢。总之,中医在中国亡不了。
    但是,我们希望培养的学生成为合格的中医,真正按照中医辩证论治地看病。现在中医学校培养学生的教学设置比较单一,基本照书本念。相反,西医太强大了,一见是冠心病,就想到要活血化瘀,但有没有不是活血化瘀的?也可能是气虚、脾虚的原因,到底用什么药是值得推敲的。一看到肺炎就认为是炎症,炎症就认为是热,然后就清热解毒。也可能是寒性肺炎,这个观念要破除。
    天津中医药大学正在尝试让老医生讲病例,进行案例式教学,我就不信学生接受不了。我常说,西医有用,中医更有用,他们是互补的关系,不能互相代替。打比方说是长枪短枪都有,该用哪个用哪个,不可偏废。按照分类指导的原则,对国内就业的人我主张结合临床考古汉语;留学读研究生的人我建议学好外语。
    中医现在的尴尬地位是历史上形成的,既要正视,又要现实。扭转中医弱势局面是个系统工程,不是靠领导人一个人一句话就会立竿见影有成效的。如何扭转西强中弱的局面不是靠喊几句口号就能解决问题的。靠一套班子也不够,需要上下共同努力。这是一个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过程,希望国家“十三五”规划继续支持中医。
    实际上,中医药是给点阳光就灿烂。
    一瓶王老吉,成分7成是中草药,它的年营业额达到200亿元。劲酒是含有中药成分的药酒,年销售额卖到二三十亿元。我国每年从国外进口的化妆品药妆达400亿元,进口国主要来自法国韩国,他们进口我国的中药,加工成化妆品后卖给中国,试问,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做药妆?
    现在,发展最快的是兽药,由于鱼虾服用的抗生素超标,导致出口受阻,而不用抗生素会得病。然而,把一麻袋中药放进虾池里,中药很安全,没有毒附作用,所以产出的鱼虾是非常好的。
    中医的疗效逐渐被世界接受。现代科学方法评价的疗效?中医治不了冠心病我根本就不信,美国最苛刻的实验结果出来,进行跑平板的运动实验, 56公斤缺血改进,然后到65公斤才缺血,耐力增强了。一个病人两个月要做5次,让病人来做评价,不仅有实效,还有量效,量大效果会更好。二期是淘汰制,现在三期正在做,好了产品就上市。现在正在接受三期评价。
    绿叶集团把收购的北大维信做的血脂康,拿到美国来做评价,证实它和卡丁类的药一样有效,而卡丁类药副作用非常大,血脂康的价格也很便宜,类似这样的国外越来越多。
    我们国内的中医是看西医,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西医说中医不好就跟着人家说中医不好,西医说中医好然后跟着嚷嚷中医还可以,事实上,很多情况下西医解决不了的问题中医可以解决。
    参麦,可以益气养阴,治疗气阴两虚。西医离不开这个东西,重感冒之后,肿瘤用做化疗药,起到细胞保护、调节身体的功能,现在西药没有类似作用的药来代替。比如,患心肌炎的人重感冒之后,服用这种药之后不会对身体产生损伤,线粒体是供给细胞能量。民富,国家才强。细胞强了,组织才强,组织强了,身体才好。
    中药综合评价越来越好,临床疗效越来越好,科技界越来越接受中医药。一个美国客人在德州拿老鼠做痴呆实验,跟西医说,中药有治疗痴呆的药,痴呆症状减半,它的基础实验是用我们的药,并和我们有建立合作的意向。
    有人说,中医辩证论治不科学。但美国人现在说了,21世纪最好的模式是个体治疗,一个人一个方子。现在是复方的世纪,复方的药物还得找中医。否则,周期太长,回报期太短太低。
    中医、中药理念很古老,但是不落后。中医的问题不能说积重难返,但确实很严重,赶紧采取行动,落到实处,造福于百姓。特别是在立法、中药资源普查采集方面如何发展,如何调动中医的积极性。
    中医药立法是呼吁多年的老事情了,希望能够给中医药立法,因为立法是从国家层面确定了中医的价值。
    2009年国发22号文发布以后,把中药定位为中华文化软实力的代表,把大中医的理念提出来了。这是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吴仪同志主持做的。22号文凸显了国家对中医的重视程度 ,不足之处是实施细则的缺乏。
    另外是中央刚性的政策。拿中医管理机构来说,现在就像是“高位截瘫”,县一级没有相应的机构。中央给县级医院的支持,结果都给了以西医为主的县人民医院。县里总是会先支持西医,西医不缺之后才会考虑给中医。我想,能不能强制给中医划定一定份额,对待中西医一视同仁。具体来说,拿到国家拨款之后必须从省里面做个规定,经费、科研基金等不给中医不行。加大县医院的建设,不能不给中医院拨款,必须给一个规则。100个县医院,95%以上都是西医院。
    我希望在医院拨款建设中,必须切出给予中医院一部分比例,要设定硬杠杠,否则年底审计时通不过。
    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中国科协主席周光召曾经说过:“中医谁也不能替代,必须研究。”在他的推动下,成立了“973国家重点中医基础理论研究项目”。像周老这样支持中医的人是少数,希望支持的再大再好些。
    5年前的大部制改革,中医局能够被保住,是政府最大的功绩。中医局职能要扩大。我们中医科学院里成立了院中医资源中心,正在申请国家级中医资源中心;筹备在大兴国家生物医药基地建立100亩中药资源中心;建立全国中医药产区分布图和数据库。这些是中医科学院正在做的事情,希望国家也开展中药资源普查等工作。但是,现实是没有一个部委管理这些工作。
    当今的现状是,中医资源处于谁都不管、自生自灭的境地,假药剩药泛滥成灾,好药基本都出口了,如果药卖不出去几年以后就变成了柴火,一文不值。不能丰产了就压价,不能价格贵了就卖给别人,国家要进行政策调整,防止药贱伤农。培育出优良品种、地道药材,最好不要上农药,这需要中医科技人员的指导,培育中医资源的大企业、大品种、大产地。
    我们成立中药资源中心,向中央编办要编制,编办回复说,为了农民也该弄这个。让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里报编办,这个需国务院批复,不批复我们也没办法,但我们把你们的申请放在最前面,一起做工作,希望能够把这事情落实好了。中药资源普查中心,县级医院这一环节建设是最重要的。
    中医事业的发展各部门配合做了很多工作,我要着重说一下,不能委屈各部委,不能言语误伤了他们。但是我还要说,有时候感觉大家支持或配合的力度不够。
    央视“最美乡村医生”评选活动评委报道中的10个乡村医生,个个都用中药,一个人管理村或方圆几十公里的几千人健康,这些人离不开中药,并且有些地区只有用中药。
    政府看到这个宣传报道,应该加大民生关注的力度。有的村医说最希望有间诊室,有的说有个心电图,有的说有个出诊的箱子,水上流动医生希望不必再摇着船出行,有一个机动船来方便行医。有些乡村医生仅仅拿着1000块钱的工资,没有社保、医保,自己连医药报销都没有,退休都没保证。
    西藏昌都地区沙丁乡乡村医生洛松,从16岁到36岁一直在行医,方圆几百里就他一个医生,接生了500多个孩子。怎么就非法行医20年了?像这样的就应该给予支持。他是以临时工的身份当院长,因为他没有行医执照,工资只有1000多元,而医院的护士工资是3000多元,因为护士有执业资格。洛松的愿望是建一所有两层楼的医院,有住院室,有门诊室。
    乡村医生让他们为行医执照考全科,你想想60岁的人了,怎么让他去考外语和解剖,我建议要单独考核,他擅长治哪个症状就让他考哪个,以后他就专门治疗哪个,这基本就够了。这个提议陈竺部长已经表示支持。类似这样的情况国家应该制定民族医、乡村医的专门考核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