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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相信你的底气和前程

2024-02-21 来源:光明日报 李琦   加入收藏

  【文学里念故乡】

  去年11月初,千里之外的哈尔滨下了第一场雪。家乡的几位朋友,第一时间发来信息告诉我:下雪了。

  三个字,像三朵美丽的雪花,在我眼前旋转飘飞,并迅速连绵、浩大起来。思乡之情氤氲弥漫。我站在北京自家窗前,眼前顿时浮现出那片热土上大雪纷飞的景象。

  一个人出生在什么地方,喝哪里的水长大,对这个人的身心成长有微妙奇异的作用。我是喝松花江水长大的。我生存的背景是寥廓苍茫的大东北。雪野、北风、松花江流域的风情、东北人的某些特性,已悄然进入我的血脉之中。哈尔滨,是我认识人间的开始,是情感牵连的故乡。这方水土独有的文化形态,深深地影响了我。我在这里获得了对于文学与艺术最初的启蒙,想象力在这里得到丰富。我选择写作为职业,对美的事物至今尚保持敏感和追求,与这块土地、这座城市是深有关联的。

  多年前,一个南方女作家与我通信。她用娟秀的小字写道:“我真忘不了你家门厅里的衣柜和鞋架,天哪!那些大衣、羽绒服,高低不同的靴子、雪地鞋,让我心生羡慕!”那是她从未穿戴过的。只是看着那些装备,她就对冰天雪地中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哈尔滨是一座气质独特的城市。遥想当年,随着中东铁路的建成,外国人、外地人不断涌入。曾经有过30多个国家的十几万侨民,做过这个城市的居民。20世纪30年代的哈尔滨,外国领事馆有19家。欧陆风情的云朵,自然地飘动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东西方文化在这里神秘交汇。多元的文化面貌,蔚然成风的中外教育,使这里文化气息浓郁,艺术氛围丰厚。资料记载,当年的哈尔滨,“仅俄文报纸135种,日文20种、英文7种、波兰文4种、犹太文4种,以及德文、格鲁吉亚文等报纸”。这一切,深刻影响了这座城市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生活。不少哈尔滨人的祖辈,都有和外国人、外族人、外省人打交道的经历,曲折浪漫的爱情故事,比传说还神奇的人生履历,这些特殊元素,逐渐形成独有的社会文明和地域情调。这里曾是当时远东地区富有生命感、艺术气息和浪漫色彩的都市之一。作为著名的“红色通道”,哈尔滨和中东铁路,以及整个黑龙江,在中国的近代史上都有浓墨重彩的书写。当年抗联那些卓越的中华儿女,都在这里留下过荡气回肠的生命段落。

  作为“闯关东”的后代,很多东北人的祖辈,都是满怀激情并勇于实践的人。当年,他们怀着对崭新生活的憧憬背井离乡,怀着壮烈情怀和期盼,迎着寒月与北风,一路向北。强健的体魄、豪放的性格、吃苦的精神、浪漫的情怀,这些基因的种子悄然扎根泥土,作为生命的密码,遗传给后世子孙。

  历史和英雄,传奇和史诗,大雪和北风,这片土地就这样凝聚起魄力、热血、骨气、智慧和深情,就像东北的山峰与河流,苍茫雄浑,平静中蕴含着力量,广袤中有包容和接纳。

  我生长于斯。亲人、同学、朋友、同事都在这座城市里,我的一切都和这里息息相关。高寒地带,严酷自然环境里呈现的勇气、粗粝、硬度、厚道、浪漫和激情,慢慢都成为我写作的源泉。

  多年以来,我写作产量最大的时候就是冬天。天降大雪,寒冷给边陲之城添上一笔独有的美丽和硬朗。所有的房子,都雍容地披上白雪的大氅。平时熟悉的城市,经过大雪的手笔,原地不动,却变成童话世界。大地厚重,却有了一种轻盈上升的感觉。

  在那样的时刻,心会慢慢空起来。向窗外望去,被白雪覆盖的房子,银装素裹的街道,入夜后一盏一盏亮起的、好像要用温度给自己取暖的街灯,还有那些在风雪中缓慢行驶的车辆,高高竖起衣领、踏雪匆匆向家门归去的人影……这一切,在寒冷和洁白中,都真实到特别不真实,甚至让我生出幻觉,觉得是活在一场默片时期的电影之中。

  多少个雪夜,我泡上一杯红茶,开始写作或者阅读。这样的时刻,心神安稳,思维活跃。望着窗上奇妙的霜花,我会想到那些在精神上给予我巨大能量的作家,他们有着盛大的才华和苦难的命运,有着或伟岸或坚强的身影,为整个人类留下富有金属质地和生命质感的作品。

  这座城市就这样塑造了我,给了我看世界的角度,给了我写作的基调和指引。一个韩国诗人看过我的诗集后,从首尔打来电话。他说:“你的诗中写雪花写冬天的最好,你是会写雪的人!”我为这种默契感动。是啊,我拥有如此辽阔的精神背景。我甚至觉得,那些关于冬天和大雪的诗,是它们来找我的。就像我的一首诗中写过的那样,“下雪的时候,世界苍茫/微弱的雪花/像最小的善意、最轻的美/汇集起来,竟如此声势浩大/一片一片,寒冬的滞重/被缓慢而优美地分解了//我会不断地写下去/那些关于雪的诗歌/我要慢慢写出,那种白/那种安宁、伤感和凉意之美/那种让人长久陷入静默/看上去是下沉,灵魂却缓缓/飘升起来的感觉”。

  2010年夏天,一个台湾的作家团来到哈尔滨。他们从万里之遥奔赴而来,就是要追寻萧红的足迹,看一看令人神往的辽阔东北。是《呼兰河传》和萧红,让他们知道中国北方的土地上,有个叫呼兰的地方。那里有明亮的天空、美丽的后花园、慈祥的老祖父,以及老榆树下一个孩子寂寞的童年。他们从萧红那里,感受到了东北长卷般丰饶的民俗风情。这块土地上粗重的气息,幽深的心事,血性和力量,绵延不绝的爱恨情仇,生存的忧伤与希望,将他们召唤而来。

  车过呼兰河的时候,作家们请司机师傅停一下。他们下车至河边。那是夏日的黄昏,正是夕照之时。远道而来的他们,身披夕阳,一起静坐在呼兰河畔,遥想沉思。那一刻,这些来自海峡对岸的作家,与萧红进行着隔世的交流。肃穆的景象,庄重的仪式感,让我甚为感动。河水是有灵性的,它会记住那个为家乡写出翅膀的萧红,也会记住这些来自远方、对这片土地全神凝视的人们。

  次日,和台湾作家交流的时候,他们都说这是一次难忘之旅。东北大地,抬头就能看到地平线的辽阔苍茫,东北人的实诚、爽快和热情,都给他们留下了愉快而色彩明亮的印象。

  退休后我移居北京,与丈夫、女儿团聚。眼前是亲人,可绵绵乡愁从此深藏于心。“哈尔滨”这三个字,就像母亲的手,温暖,牢靠,早已把我紧紧攥住。每年,我都会回哈尔滨小住。每次从车站或机场走出来以后,我都要习惯地抬头望一眼高远的天空,而后站定,大口呼吸。好像唯有如此,才算回家,才能接通地气,拾取家乡的能量。

  回家的日子饱满丰富,甚至忙碌。我会早早起来,只是为了去逛早市。那一声声爽快、幽默、自来熟中带些夸张的乡音,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商品,那活色生香的生活场景,富有治愈功能。每次都满载而归,意犹未尽。在哈尔滨期间,我会去那些留有深刻记忆、积攒往事的地方,缅怀或遥想;我会和不少小伙伴、老朋友、老同事相聚,在熟悉的餐厅或者咖啡店,话题朴素又迷人。认识了一辈子,朋友已成亲人。他们是我远在他乡的牵挂,友爱和默契让我的余生熨帖、踏实。

  每次离开之前,我都要独自去一个地方。那是松花江边一个安静的江湾,是我当年最初约会的所在,也是女儿小时候经常被我带去玩儿的地方。我会长久地坐在那里,看着松花江的流水,前尘往事闪烁在波光粼粼之中。这条大江,陪伴了我六十多年,把我从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儿,看成了两鬓微霜的“老诗人”。江水奔腾,大船小船破浪而过,江鸥飞舞盘旋,夕阳把江面涂染成一片亮金……我把这一切记在心里,将它变成一枚记忆的胶囊,在我远离家乡的日子里,它经久舒缓地释放着抚慰的韵味和气息。

  没想到,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哈尔滨忽然火了起来。从“冰雪大世界”退票风波开始,哈尔滨人以真诚厚道引起人们热切的关注。北国风光和人情之美,瞬间打动成千上万人。来自全国甚至海外的游客蜂拥而至。赞美和关注,良好的口碑,如一根根美丽的火柴,点燃了这个原本寒冷的冬天。看着那些情真意切的文章和小视频,身在异乡的我百感交集,忍不住热泪盈眶。我的父老乡亲,热爱家乡的哈尔滨人,有着每逢大事顾大局的传统,“不让来到这里的人失望”,集体荣誉感让整座城市凝聚起一种巨大美好的气场。这座全中国最寒冷的省会城市,竟然在寒冬腊月,掀起此起彼伏的热浪。

  巧的是,中国诗歌学会与哈尔滨市文联等部门策划的“太阳岛冰雪诗会”恰逢良辰。作为被邀请参加诗会的诗人,我回到家乡。1月10日晚上,诗会在中央大街马迭尔宾馆的阳台上拉开帷幕。夜晚的中央大街火树银花,彩灯荡漾,光影绚烂。这是我第一次在冬夜大街的阳台上,为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读诗。人头攒动的游客们在美妙的音乐中,停下脚步,安静地仰望阳台,倾听诗人的朗诵。那种奇妙的氛围真是动人。当笑意盈盈的舒婷和文学评论家陈仲义伉俪出现在阳台上,我听到了有人在欢呼。舒婷一句“我们两个是南方来的老土豆”,引得人群瞬间爆发出愉快的笑声。那个流光溢彩的夜晚,如梦如幻,诗意盎然。我相信那一夜已变成珍贵的琥珀,留存在很多亲历者的记忆中。

  这是我的一次难忘的家乡之行。参加诗会的几位诗人,都爱上了这座城市。东北人那种宽厚、友善、实在,哈尔滨独具的风情,形态万千的冰灯,奇迹一般的雪雕,包括舌尖上醇香的哈尔滨味道,都给诗人们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们对我家乡的不吝赞美,反过来又感染、打动着我,让我的心头一阵阵翻动起这座城市的经历和命运。

  那些在冰天雪地无偿为游客端上姜汤的人,那些看到外地游客在寒风中候车毫不犹豫摇下车窗说“快上来,送你,不要钱”的普通市民,那些风风火火、扯着大嗓门叮嘱客人“别点多了,你吃不了”的服务员大姐,还有干脆把找不到酒店的女孩拉回自家的夫妇……索菲亚教堂之夜的人造月亮,带翅膀的黑骏马,巡游的驯鹿,雪橇与冰滑梯……太多动人的故事在这个冬天发生。难忘的2024年,这座城市在新年伊始,迸发出惊人的能量。一座从道路开始的城市,在时代手掌的推动下,再次开阔视野,找到了通向更远方的道路。

  离开哈尔滨那天,飞机起飞时,我望着舷窗下白茫茫的家乡大地,思绪难平。我祈愿哈尔滨不仅仅是热闹一阵的网红之城;我祈愿父老乡亲们的神情焕发出新的光彩;我祈愿家乡人民精神抖擞,重新出发的步履坚定而踏实。我相信这座城市的底气和前程。

  家乡就是家乡。这北纬45度的北国边城,这春天满城丁香、冬天一片洁白的父母之邦,永具护佑之力。对于我,亲爱的哈尔滨,永远是最美的城市、最亲的地方。

  (作者:李琦,系黑龙江省作协原副主席、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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