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22日,镇坪县曙坪镇战斗村。
想起前不久刚和同事们送去南繁基地工作的老搭档曾广莹,看着在育种大棚里认真工作的年轻人,与农业结缘半生的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所长王文章笑得格外开心。可是,这笑容还没来得及享受冬日的阳光,紧锁的眉头又爬上他的面庞。
虽然当年的育种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但作为陕西唯一保留的县级农科所的掌舵人,他的心里却还压着两块大石头。
破局 引种靠不住,那就自己繁育
镇坪县山高地少、春秋多雨、低温寡照,粮食产量很低。即便到了20世纪70年代,粮食亩均产量也仅有80多公斤。农民年年种庄稼,却年年吃不饱。“吃返销粮”,成了镇坪人年年的选择。
“每年刚过完年,干部们就要到处去筹粮,生怕饿死人。”王文章对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
1967年开始,镇坪先后引种了多个在其他地方表现优秀的玉米品种,但没有一个经受住本地病害和气候的考验。当时,玉米是镇坪的主产作物,引种让玉米产量不增反降,吃不饱饭的群众曾气愤地堵过县政府的门。
引种靠不住,那就自己繁育!
1978年,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成立,李本德担任第一任所长。他随即从公社抽调来黄克智等一批有着坚实理论基础的农业技术骨干,马不停蹄地开始了玉米育种工作。
“一开始,我们面临着是培育本地自交系,还是用外地种源搞‘拿来主义’那一套的抉择。最终,我们选择了‘笨办法’——培育本地自交系。”谈起育种历程,86岁的黄克智精神抖擞。
靠着一双腿,黄克智和同事们跋山涉水寻找长势好、产量高的农家种玉米棒子。他们把征集来的种子种到试验田中,通过年复一年地试种进行汰劣存优,从而获得性状较整齐一致的本地玉米自交系。
“接着就可以通过人工杂交,把它们良好的抗性组合到新的杂交种当中。”黄克智说,烈日炎炎的田里,同志们累了就席地而睡,醒来就继续干活,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让全县人民吃饱饭。
镇坪每年只能种一茬玉米。为了“把一年当作两年用”,1979年,镇坪县拨出专款,在温暖的海南岛建立了育种基地。从此,一代代镇坪育种人接续奋斗,开启了“南繁之旅”。
在历经一年又一年的失败和几十轮次的选系、组配、观测、记录、评价和报审参试后,1985年,镇坪第一个玉米杂交种“安玉7号”培育成功。紧接着,“安玉8号”也培育成功。因为赖氨酸的含量,以及在海拔600米至1800米中高山地的抗性和产量表现均超过了其他品种,“安玉系列”新品种很快就被引种到秦巴山区20多个县,实现了当地中高山玉米的普遍增产。
通过大面积种植“安玉系列”新品种,1991年,镇坪县成功甩掉了“吃返销粮”的帽子。
老百姓的饭碗端牢了,黄克智却被确诊睾丸癌。但在西安的治疗还未结束,他就悄悄地从医院“逃”回镇坪,又一头扎进试验田里。
“作为育种评定主持人,我不赶回来,大家几年的心血都会付之东流。反正是要死的,还不如把自己最后的时光献给党和人民。”黄克智说得轻松自如,他的妻子却已泪流满面。
接力 只有把年轻人留下来,自己才能心安
王文章说,压在他心里的第一块石头由来已久。
2000年前后,镇坪的育种工作逐渐进入“快车道”。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围绕国家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和全县“药畜”两大主导产业发展需要,逐步形成了集玉米育种、洋芋脱毒、中药材研究于一体的科研新格局。
然而,前进的道路从来不会是一片坦途。
“在我们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跨国种业公司开始进入中国。国外种子席卷而来,加上自身科研经费短缺等原因,农科所的发展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王文章说,面对严峻形势,部分职工开始想方设法另寻出路。
新人不愿来,骨干要离开,人才严重断档,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的气氛沉重。怎么办?时任副所长曾广莹夜不能寐。
“面对质疑,我改变不了任何人,只有坚持把科研搞下去。”渐渐地,本就话少的曾广莹越发深沉。
守得云开见月明。党的十八大后,习近平总书记高度关心我国种业安全和发展,多次强调“必须把民族种业搞上去”。
各级党委、政府的重视,再次让这个大巴山里的农科所焕发新机。一些年轻人开始加入这个大家庭。
“目前,我们共有16位职工,仅2016年以后招录的就有10位。他们最大的33岁,最小的25岁,都是90后。2022年,所里还来了一个研究生咧。”曾经目睹过身边的同事一个个离开,经历过后继乏人的忧心和焦虑,如今每当有新鲜血液注入,王文章都打心底里高兴。
尽管如此,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曾经的低谷,给他心里留下了阴影。用他的话说,“穷怕了”的人,没有安全感;只有把年轻人留下来,才能够让自己心安。
因此,王文章像催婚的父亲一样,到处给单身职工物色对象,想通过这种方式把他们“拴”在镇坪。
1991年出生的周仕俊是镇坪县曙坪镇本地人。他说:“我是吃着研究所培育的玉米长大的。乡亲们传颂的前辈们的故事,让我从小就在心里有了一个‘育种梦’。我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国家种子安全作出一份贡献。”
周仕俊的梦想,何尝不是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所有人的梦想。
传承 “我们已落后太多,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
2023年12月7日,海南省陵水黎族自治县三才镇客园村。
一位戴着草帽、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个写着编号的无纺布袋子放到田垄上。
30摄氏度的陵水,时晴时雨,又闷又热。汗水不停地从他的脸颊滴落到土里,老旧的迷彩短袖也被汗水浸湿,紧紧地贴在身上。
如果没有人介绍,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中高山区玉米育种专家——曾广莹。而那些袋子里装着的,正是他做育种实验的宝贝种子。
“每块试验田起多少垄,每垄种多少品种,每个品种种多少株,都要按照土地的形状做好规划。种田类似绣花,每一株苗就如同一个针脚。弄错一针,就会影响全年的实验结果。”为了保证实验的精准性并节约科研经费,所有环节曾广莹都要亲力亲为,从不偷懒。
1个人,7亩地。1000份材料(种子),3000多个杂交组合,近5万株玉米植株……严谨的曾广莹像母亲一样清楚地知道每一个“孩子”的秉性和位置。
临近中午,从附近请来的工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他才放下锄头,坐在地头打开一包饼干吃了起来。从早上5时起床到现在,他已经在试验田工作了近7个小时。
“前几天下雨,进不了地。现在不抢时间,很可能会错过先前种下的玉米的授粉期。”随便对付几口后,他又进地了。
19时30分左右,天色已暗。曾广莹慢悠悠回到一公里外的出租屋,给自己煮了一碗白菜挂面,吃完又开始整理各类资料、撰写科研报告。房间没有空调、没有防蚊设备,一觉醒来,他满身都是被蚊虫叮咬过的红疙瘩。
2023年是曾广莹南繁育种的第19个年头。工作33年,他已经在陵水度过了17个春节。他说:“吃苦、受累我都不怕,我最怕的是孤独和寂寞!”每年春节前后,正是南繁玉米育种、套袋、授粉的关键时期。当别人举家团圆时,他只能夜以继日地穿梭在玉米地里,通过拼命工作来转移对家人的思念。
两天前的夜里,他收到来自家里的噩耗——岳母病逝。
“好好工作,我在家里为你尽孝,你在外为国尽忠。”妻子的劝慰,让曾广莹再也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他用一双粗糙如树根的手紧紧抱着头,许久才缓缓开口:“没有时间陪伴他们并不代表不爱。我们已落后太多,没有理由不全力以赴。”
昏黄的灯光里,他凝视着墙上的话“中国人的饭碗要牢牢端在自己手中,就必须把种子牢牢攥在自己手里”,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2009年以来,曾广莹以玉米新品种研究第一主持人的身份,先后选育了中秆紧凑型玉米“镇玉208”、中秆高抗半紧凑型大穗型玉米“镇玉213”、关中夏播高密紧凑型玉米“瑞玉518”等多个玉米新品种。在他和同事们的不懈努力下,来自镇坪的玉米良种已经在陕、渝、川、鄂、湘、贵等地累计推广超过1500万亩,为我国西南中高山区玉米育种工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寻路,坚守,成就。土地不会说话,却能生养万物。
接任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所长以来,王文章一直在思考:镇坪县农业科学研究所作为全省唯一一个县级农科所,它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这是王文章心里的第二块石头,也压着所有人。
他们正试着用行动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