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繁忙疲惫时,我总会找个机会放空自己,或是县城周边的山顶上,抑或驾车去往更远一些的地方。经年累月的松针、落叶在脚下积成松软的地毯,我便寻一处无人叨扰的地方,权作歇脚看景之处。人少的地方最好,只有林间的风,推着松涛,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又退下去。夕阳的光,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一点点淡了、散了。
若是石头宽大平整些,我便仰面躺下。石头白日里吸饱了太阳的热气,此刻暖烘烘地熨帖着脊背。这暖意也怪,并不燥人,随着日头西沉,竟悄悄地化开,变成一丝丝、一缕缕的清凉,慢悠悠地渗进身子里去。看那暮色,仿佛是从松树的尖梢上生出来的。先是几点琥珀色的光斑,在林间的空隙里游移,像迷了路的萤火。偶尔惊起一两只红嘴蓝鹊,“扑棱棱”一阵响,便裹在那漫天的晚霞里,急急地向西边沉下去了。
风起了,贴着耳朵根儿掠过,带着山林特有的气息。于是,四下的松涛声便更分明了,此起彼伏,真叫人疑心是整座山在均匀地呼吸。忽地一阵鸟鸣,清脆地划过,几片枯叶应声打着旋儿落下。这时我才听出来,原来山里的声响,是这般有层次:不知名小虫的低吟,还有风过树梢的呜咽,一层叠着一层,细密地交织着,把周遭都包裹了起来。
残阳的最后一抹光晕也敛尽了,山林的轮廓渐渐模糊在暮霭里。周遭静下来,一种奇异的震动却似乎从身下的岩石深处传来,沉稳而有力。自己的心跳,仿佛也随着这震动,一下,又一下,沉沉地落下去。这落下的回声里,似乎还夹杂着山雀归巢时翅膀掠过低枝的簌簌声。恍惚间,眼前不远处的岩石旁,忽地冒出一只野兔。它大约是觅食归来,乍然看见石上躺着的我,先是一顿,竖起了耳朵。我屏息不敢动。它那双清亮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望向我,带着一丝警惕,几分好奇。我们就这样,隔着渐浓的夜色,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
计时器此刻显得格外笨拙而多余。真正的时间,哪是这冰冷的针脚能丈量的?它分明是松果从枝头坠落,“噗”一声轻响后,地上扬起的几片枯叶;是那野兔倏地一蹬腿,轻盈地跳过矮灌木丛时,在暮色里划出的那道柔韧的弧线。时间在这里,不再是被切割的碎片,它舒展着,流淌着,有了自己的形状和温度。
夜,终于沉沉地覆盖下来,浓得化不开。我依旧仰躺着,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头顶的天幕便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数不清的星子,一颗接一颗地显现,像被谁不经意间洒落的宝石,清冷而明亮。白日里被阳光遮掩的浩瀚宇宙,此刻才毫无保留地铺展在眼前。林间的树木,已完全融进墨色的背景里,只剩下模糊的剪影。“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在这无言的凝视与谛听中,那些压在心头的琐碎与烦忧,竟真如尘埃般,被这山风悄然拂去了。心里头,像被山泉洗过一遍,透亮而空旷。
想起《庄子》里那句“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平日里读它,只觉得是玄妙的哲思。此刻躺在这山石之上,当露水的微凉悄悄爬上裤管,当松涛的呼吸成了自己胸膛起伏的韵律——这玄思忽然变得真切可感。原来人想要找回自己,有时竟得先把自己“丢”在这无人的山野。躺下来,让脊背去感受山石的坚实与凉意,让耳朵去分辨风穿过松林的每一个音符。直到在野兔那沉静、不惊的眸子里,蓦然瞥见自己灵魂深处,那一点久被尘埃遮蔽的、微弱而真实的星光。
山风依旧在耳边低低地回旋,如同亘古不歇的吟哦。我起身,沿着来时的松针小径,一步一步向山下那片微茫的灯火走去。衣襟上,松脂的清气固执地萦绕着,不肯散去。脑海中,仿佛真装着方才摄取的几粒星芒——它们成了我随身携带的、一点小小的光亮。这点光,未曾被城市的霓虹漂染过,它是山野赠予我的,一点清寂的魂魄,悄悄地藏在衣褶与呼吸之间,陪我在喧嚣的人世间保持不被迷失的自我。(壶关农商银行王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