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达经济体先行实践对中国提振消费、破除内卷的启示

摘要： 当前中国经济面临消费需求不足与“内卷化”竞争加剧的双重挑战。本文通过系统分析主要发达经济体在完善社会保障、调节收入分配、发展职业教育、优化市场环境、培育健康消费文化等方面的历史经验与教训，揭示其对中国破解当前困境的有益启示。研究表明，构建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推动收入分配改革、强化职业教育与终身学习、优化市场环境与反垄断监管、以及培育健康消费文化，是中国提振消费信心、破除内卷陷阱、迈向高质量发展的有效路径。

一、引言：中国当前的经济社会挑战

中国经济在经历数十年高速增长后，正步入结构转型与增速换挡的关键期。两大相互关联的挑战日益凸显：居民消费需求持续疲软与社会竞争“内卷化”加剧。一方面，最终消费支出对GDP增长的贡献率虽有所提升，但居民消费率（居民消费占GDP比重）仍显著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居民储蓄率居高不下，消费意愿受制于对未来收入、就业、医疗、养老、教育等不确定性的担忧。另一方面，“内卷”作为一种非理性的、消耗性的内部竞争，在就业市场（如“996”工作制、学历通胀）、教育领域（“鸡娃”现象）、乃至社会生活层面蔓延，不仅透支个体身心健康，也抑制了创新活力与消费潜力，形成恶性循环。

如何有效提振消费、破除内卷，已成为中国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促进社会和谐稳定的重要议题。发达经济体在应对类似挑战、构建高消费、低内卷型社会方面，进行了诸多探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教训。深入剖析其先行实践，对中国具有丰富的借鉴意义。

二、发达经济体提振消费、破除内卷的核心经验

（一）构建强大的社会保障安全网：释放消费潜能的基石

发达经济体普遍认识到，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是居民敢于消费、减少预防性储蓄的根本保障。

北欧经验

北欧国家普遍推行“从摇篮到坟墓”的普惠型高福利。其特点有：

（1） 全民覆盖、高保障水平： 免费或低成本的公共医疗、教育（包括高等教育），充足的失业救济金、养老金和育儿补贴。例如，丹麦的失业救济金可高达原工资的90%（有上限），最长发放期达2年。

（2） 积极劳动力市场政策： 将福利政策与强制性的再就业培训、职业指导相结合，强调“福利与责任”并重，避免福利依赖。

政策效果： 有效降低了居民对未来风险的恐惧感，使其能够将更高比例的收入用于当期消费。北欧国家居民消费率长期稳定在高位，社会安全感强，工作与生活平衡度高，内卷压力相对较小。

德国经验

德国倡导建立在社会保险原则上的“社会市场经济”。其特点有：

（1） 法定强制保险： 涵盖医疗、养老、失业、工伤、护理五大险种，由雇主和雇员共同缴费，权利与义务紧密结合。

（2） “哈茨改革”： 21世纪初，德国为应对高失业率和经济停滞，推行“哈茨改革”，核心是降低福利刚性、强化就业激励（如将失业救济与社会救助合并，金额降低但要求更积极求职），同时大力投资职业培训和就业服务。改革虽引发争议，但显著提升了劳动力市场灵活性，降低了长期失业率，为后续经济复苏和消费增长奠定了基础。其经验在于：社保体系需在保障基本生活与维持工作激励之间寻求动态平衡。

（二）优化收入分配结构：提升消费能力与缩小差距

收入是消费之源，公平的收入分配是扩大中等收入群体、提升整体消费能力的关键。

美国经验与教训

美国在收入分配方面，采取统筹市场驱动与政策调节的做法。其特点有：

强大的工会组织与最低工资制度：强大的工会力量（虽近年有所削弱）和不断调整的联邦最低工资标准，保障了底层劳动者的基本收入增长。

累进税制与转移支付： 通过高度累进的个人所得税、遗产税，以及针对低收入家庭的食品券、儿童税收抵免等转移支付项目，进行“二次分配”，直接增加中低收入群体的可支配收入。

不足之处： 美国也面临贫富差距持续扩大、中产阶级萎缩的问题，这对其消费增长的可持续性构成威胁。其实践表明，单纯依赖市场力量和有限的再分配，难以遏制两极分化。

北欧与德国经验：

北欧国家与德国在收入分配方面，更强调初次分配的公平性。其特点有：

强大的工会与集体谈判： 北欧国家和德国拥有极高的工会密度和行业层面的集体谈判覆盖率，确保了劳动者能公平分享经济增长成果，工资增长与劳动生产率提升基本同步。德国的“共决制”要求大企业监事会中必须有员工代表，增强了劳动者在企业管理中的话语权。

对高收入和高资本利得的严格征税： 用于支撑高福利和再分配，有效缩小了税后收入差距。基尼系数在再分配后显著降低。

（三）强化职业教育与终身学习：缓解就业内卷、提升人力资本

过度依赖学历筛选、技能与需求错配是导致就业内卷和教育焦虑的重要原因。发达经济体在构建多元化成才路径方面提供了有益经验。

德国经验

德国积极推行“双元制”职业教育。其特点有：

校企深度合作： 企业主导，学校配合。学生在企业接受实践技能培训（约60-70%时间），在职业学校学习理论知识（约30-40%时间）。

社会认可度高： 职业教育毕业生拥有清晰、受尊重的职业发展路径（技术工人—技师—工程师），收入与社会地位不逊于甚至高于部分大学毕业生。企业深度参与课程设置和考核，确保技能与市场需求高度匹配。

政策效果： 极低的青年失业率（长期维持在5%-6%左右），高素质技术工人队伍支撑了“德国制造”的竞争力，有效分流了高等教育压力，缓解了学历内卷。

瑞士经验 

瑞士同样拥有强大的职业教育体系，强调实践导向、行业参与和终身学习。他们建立了完善的职业资格认证体系和继续教育制度，支持劳动者在整个职业生涯中不断更新技能。瑞士近70%的青少年选择职业教育路径。

日本经验与教训

 日本拥有完善的终身雇佣和年功序列制（传统上），以及企业内培训体系。然而，其社会也长期存在过度教育、学历社会的问题，导致教育竞争异常激烈（“考试地狱”）。近年来，日本也在推动职业教育改革，如设立“专门职大学”，加强产学研合作，试图打破单一学历评价体系。

（四）优化市场环境与反垄断监管：促进公平竞争与创新

市场垄断、不正当竞争和平台经济的无序扩张，是加剧内卷、抑制中小企业活力和消费选择的重要因素。

美国经验

美国拥有全球最悠久的反垄断法律体系（《谢尔曼法》、《克莱顿法》等）。历史上通过拆分标准石油、美国国际电话电报公司等巨型企业，维护了市场竞争。近年来，针对谷歌、亚马逊、脸书、苹果等科技巨头的反垄断调查和诉讼日益增多，关注点从传统的价格垄断扩展到数据垄断、扼杀创新、损害消费者福利等新型垄断行为。

欧盟经验

欧盟竞争政策以严格著称。欧盟委员会拥有强大的执法权，对卡特尔、滥用市场支配地位、损害竞争的企业并购进行严厉处罚（罚款金额可达全球营业额的10%）。其《数字市场法》和《数字服务法》更是针对大型在线平台（“守门人”）制定了系统性的事前监管规则，旨在确保数字市场的公平开放和消费者权益保护。

3. 德国经验

德国将“秩序政策”视作“社会市场经济”的核心，强调国家有责任建立和维护市场竞争的“游戏规则”，防止权力集中和经济专制，保障中小企业生存空间，促进创新和效率。

（五）培育健康消费文化与社会价值观：引导可持续消费与生活

消费不仅是经济行为，也深受社会文化和价值观的影响。过度物质主义、攀比消费会加剧内卷，而健康、理性、可持续的消费文化则有助于提升福祉。

北欧“Lagom”（适度）与“Hygge”（舒适温馨）文化

 强调平衡、简约、注重生活品质而非物质堆砌。人们更愿意将时间和金钱投入在家庭团聚、户外活动、文化体验等提升幸福感的事情上，而非无休止的物质攀比。这种文化氛围降低了消费压力，促进了更可持续的生活方式。

日本“断舍离”与“侘寂”美学

 反映了对过度消费的反思和对简约、自然、本真生活的追求。鼓励人们审视自身真实需求，摆脱物品束缚，追求精神富足。

共享经济与循环经济实践

近年来，发达国家在共享出行（如Uber）、共享住宿（如Airbnb）、二手交易（如eBay）、产品租赁、维修再制造等方面发展迅速，体现了从“拥有”到“使用”的消费观念转变，有助于减少资源浪费和过度消费。

三、对中国提振消费、破除内卷的路径启示

综合主要发达经济体的经验教训，新阶段中国提振消费、破除内卷需多措并举、系统推进：

筑牢社会保障底线，降低预防性储蓄动机： 这是提振消费的“牛鼻子”。 应积极完善覆盖全民、城乡统筹、权责清晰、保障适度、可持续的多层次社会保障体系。重点在于：完善基本养老保险全国统筹制度，稳步提高保障水平；深化医保支付方式改革，健全大病保险和医疗救助制度，切实减轻群众医疗负担；完善失业保险和工伤保险制度，扩大覆盖范围；探索建立普惠性婴幼儿照护服务体系和长期护理保险制度。让老百姓“有钱敢花”，无后顾之忧。同时，借鉴“积极劳动力市场政策”理念，将福利支持与能力提升、就业促进紧密结合。

2. 深化收入分配制度改革，壮大中等收入群体： 坚持以按劳分配为主体，多种分配方式并存。提高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完善最低工资标准调整机制，保障劳动者基本权益。探索推广行业性、区域性集体协商制度，提升劳动者议价能力。强化税收调节作用。优化个人所得税制度，提高综合所得最高边际税率，加强对资本利得、财产性收入的税收征管（如考虑开征房地产税、遗产赠与税）。加大财政转移支付力度，精准聚焦欠发达地区、低收入群体和特殊困难群体。目标是形成“橄榄型”社会结构，这是消费增长最坚实的基础。

3. 重构教育评价与职业发展体系，破解学历内卷： 积极扭转“唯分数、唯升学、唯文凭、唯论文、唯帽子”的顽瘴痼疾。借鉴德国“双元制”职业教育经验，深化产教融合、校企合作，将企业实践培训与职业学校理论教育有机结合。建立国家统一的、与学历教育等值互认的职业资格框架和技能等级认证体系。构建终身学习体系，大力发展继续教育、社区教育、在线教育，为所有劳动者提供便捷、可负担的技能更新和提升渠道，让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成长路径。建立个人学习账号和学分银行制度，实现学习成果的积累、转换与认证。增强技能人才的获得感，提高其社会地位、薪酬待遇和职业发展空间。通过立法、政策引导和舆论宣传，营造“劳动光荣、技能宝贵、创造伟大”的社会风尚。

4. 强化反垄断与公平竞争监管，激发市场活力： 坚持“两个毫不动摇”，破除地方保护和行政性垄断，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保障各类市场主体权利平等、机会平等、规则平等。完善反垄断法律法规与执法体系，适应数字经济、平台经济新特点，明确相关垄断行为认定标准。加强平台经济、科技创新、民生保障等重点领域反垄断执法， 防止平台利用数据、流量、算法优势实施“二选一”、大数据杀熟、扼杀创新并购等行为，保障平台内经营者的自主经营权和消费者的选择权。鼓励促进中小企业发展，在融资、市场准入、招投标等方面提供支持，激发其创新活力和就业吸纳能力，形成大中小企业融通发展的格局。

5. 倡导健康消费观与生活方式，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倡导理性消费、绿色消费。加强宣传引导，反对奢靡浪费和过度攀比，倡导简约适度、绿色低碳的生活方式，引导消费者树立量入为出、适度消费、注重品质和体验的观念。鼓励共享经济、循环经济发展，支持二手交易、租赁、维修、再制造等业态，促进资源高效利用。丰富精神文化供给。大力发展文化、体育、旅游、康养等产业，提供更多高质量、普惠性的精神文化产品和服务，满足人民群众多样化、高品质的精神文化消费需求。保障劳动者休息休假权利，反对“996”等违法加班文化，倡导劳逸结合、工作生活平衡的价值观，让奋斗更有尊严、更有可持续性。

四、结论

发达经济体在应对消费不足和社会内卷化挑战方面的先行经验与教训，为中国提供了有益镜鉴。其核心启示在于：提振消费、破除内卷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经济政策与社会政策的深度融合，需要政府、市场、社会协同发力。 根本路径在于通过构建强大的社会保障安全网、优化收入分配结构、改革教育评价与职业发展体系、维护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培育健康理性的社会文化，来切实降低居民的生活风险和焦虑感，缓解非理性竞争压力，提升其消费能力和意愿。

中国拥有独特的制度优势、超大规模市场潜力和强大的政策执行力。在借鉴国际经验时，必须立足国情，避免简单照搬。例如，北欧高福利模式建立在特定的人口结构、税收基础和文化传统之上，中国需探索适合自身发展阶段和财政承受能力的“精准福利”之路。德国“双元制”职业教育的成功离不开其深厚的工匠文化和企业传统，中国需在职业教育改革中注重本土化实践。

当前，中国正致力于推动高质量发展和实现共同富裕。将提振消费、破除内卷置于这一宏大战略背景下，意味着不仅要追求短期经济数据的改善，更要着眼于构建一个消费强劲、创新涌动、机会公平、保障有力、人民安居乐业的现代化社会。这既是对发达经济体经验的超越，也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必然要求。唯有如此，中国才能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实现经济社会的长期繁荣与和谐稳定。（爱尔兰国立都柏林大学 余之诚 余之信）